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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程:在鉛山掬飲一捧瓢泉水

彭程:在鉛山掬飲一捧瓢泉水

責任編輯:郭昕玥 2023-12-05 16:24:12 來源:香港商報網

    辛棄疾後半生的賦閑歲月,大部分是在瓢泉度過的。

    「瓢泉」是江西上饒鉛山縣的一處地名,八百年前的南宋時代,這一帶屬於江南東路信州。當年辛棄疾為安排晚年的生活,來周邊蔔居,被這裏的一口泉眼吸引,於是造田築屋,終老此地。

    汽車行駛在初夏的贛東北大地上,車窗外的信江泛著粼粼波光,兩岸田疇碧綠,丘陵青翠,農舍儼然,風景賞心悅目。有人朗誦起辛棄疾的詞句:「茅簷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裏吳音相媚好,白發誰家翁媼……」馬上就有人,而且是兩三位,小合唱一樣緊接著背下去:「大兒鋤豆溪東,中兒正織雞籠。最喜小兒亡賴,溪頭臥剝蓮蓬。」

    這一首《清平樂·村居》廣為流傳,幾乎家喻戶曉。經由它以及多首耳熟能詳的佳作,一位南宋傑出詞人的名字,牢牢地烙印在人們的記憶裏。

    於別的作家,能產生這樣的影響,該是夢寐以求的,但辛棄疾恐怕未必在意。辛棄疾是何等人物,借文采博取聲名從來不曾成為他的追求。他固然開闢了一代雄渾壯闊的詞風,但他首先是一位世罕其匹的愛國誌士。他從小誌向遠大,亟盼奪回淪陷於金人之手的北方失地,二十歲出頭,就聚集兩千民眾起兵抗金,投入農民領袖耿京的義軍。耿京為叛徒所害,他便親率五十騎,突入五萬人的敵營裏生擒叛徒,綁縛於馬上,馳奔渡過長江,交南宋朝廷處決。

圖2:辛棄疾雕像.JPG

辛棄疾雕像

    做出這樣驚人的舉動,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果敢!他因此名重朝野,同時代的文學家洪邁在《稼軒記》一文中,記載了這一非凡壯舉在當時產生的巨大影響:「壯聲英慨,懦士為之興起,聖天子一見三嘆息。」

    逃離異族統治下的齊魯,遠赴江南臨安的故國懷抱,辛棄疾懷著滿腔報國熱忱,上書《美芹十論》《九議》等北伐用兵策論。然而,南宋朝廷茍且偷安,以半壁殘山剩水為滿足,反應冷淡。

    盡管當權者知曉他出色的行政才能並加以利用,先後任命他為兩湖、江西等地轉運使、安撫使等,他在這些位高權重的職位上也大力除弊布新,政績卓著,但這遠遠不是他所期望的。收復失地、洗雪國恥,才是他不變的初心,然而最高層有意讓他無緣參與恢復大計。另外一方面,他剛直不阿的品行,雷厲風行的作風,也不見容於庸俗油滑、茍且敷衍的官場,各種讒言中傷,陰風暗箭一樣,不時向他襲來。

    他未雨綢繆,提前為自己做歸隱的準備。

    他與門人來到鉛山鵝湖山一帶,尋覓合適的住所,在奇師村後發現了一眼泉水,清澈澄碧。他一見就喜愛上了,不忍離去,據說當夜就宿於旁邊的農家茅屋。他寫下一首《洞仙歌·訪泉於奇師村,得周氏泉,為賦》,其中有這樣的句子:「便此地、結吾廬,待學淵明,更手種、門前五柳。」他決定在此修建住所,度過余生。

圖3:瓢泉.jpg

瓢泉

    正如辛棄疾所料,不久後他就被朝廷疑忌而免職。此後二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,他都是投閑置散。這期間的起居行止,大都在瓢泉住所。

    生不逢時,是辛棄疾悲劇的根源。明清之際的思想家黃宗羲評價道:「辛稼軒為弱宋末造,負管、樂之才,不能盡展其用,一腔忠憤,無處發泄……故其悲歌慷慨,抑鬱無聊之氣,一寄之於其詞。」一腔熾熱的報國熱情,一身蓋世的經略才華,仿佛春秋戰國時代管仲、樂毅一樣的傑出人物,卻無處施展文韜武略。

    歲月無情,時不我與,山河破碎,刀劍閑置。夙願難酬,唯有仰天長嘆。言為心聲,胸間的忳郁侘傺、幽怨委屈,盡皆訴諸他得心應手的詞章。於是,在其多篇作品中,都能讀到英雄失路的憤懣和悲哀——

    這是《水龍吟·登建康賞心亭》中的大聲慨嘆:「可惜流年,憂愁風雨,樹猶如此。倩何人,喚取紅巾翠袖,揾英雄淚!」這是《摸魚兒·更能消幾番風雨》裏的悵惘低回:「閑愁最苦。休去倚危欄,斜陽正在,煙柳斷腸處。」一顆匡扶社稷的雄心,卻處處碰壁,落得個「卻將萬字平戎策,換得東家種樹書」(《鷓鴣天·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》)。但只要一息尚存,仍然心懷天下壯心不已:「平生塞北江南,歸來華發蒼顏。布被秋宵夢覺,眼前萬裏江山」(《清平樂·獨宿博山王氏庵》)……借由不世出的文學天才,它們被表達得動人心魄,千百年後讀來猶自蕩氣回腸。

    如果說歸田之初,辛棄疾尚在等待朝廷重新起用的詔書,但隨著時間流逝,他完全死心了。年華倥傯,恢復無望,他的目光開始投向田園風光與農家生活。

    辛棄疾一生作詞不輟,瓢泉歲月更是一個豐產期。他一向喜愛隱逸田園的陶淵明,陶淵明的名字和詩句,頻繁地出現在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中。他在松林中建「松菊堂」,就是取陶淵明詩意,「淵明最愛菊,三徑也栽松。何人收拾,千載風味此山中」(《水調歌頭·賦松菊堂》)。

    農事生活的樂趣,在其筆下化為一行行清新活潑的詞句:「夜雨醉瓜廬,春水行秧馬。點檢田間快活人,未有如翁者」;「蕓草去陳根,筧竹添新瓦。萬一朝家舉力田,舍我其誰也。」(《蔔算子·漫興》)「白露園蔬,碧水溪魚,笑先生網釣還鋤。」(《行香子·山居客至》)……栽秧種菜,捕魚鋤草,他整個變成了一個農夫。白發歸耕的夙願,於今真正實現了。他對百姓生計的關心,苦樂與共的情感,也寫入了詞中:「父老爭言雨水勻,眉頭不似去年顰。殷勤謝卻甑中塵。」(《浣溪沙·父老爭言雨水勻》)

    在各種具體操持之外,這一首《滿江紅·山居即事》,最能寫照辛棄疾這一時期的心境:「春雨滿,秧新谷。閑日永,眠黃犢。看雲連麥壟,雪堆蠶簇,若要足時今足矣,以為未足何時足。被野老、相扶入東園,枇杷熟。」

    流淌漾蕩在這些文字之間的,是閑雲野鶴般的淡泊從容,悠然陶然。但他是否真正做到了寵辱皆忘,萬事不復縈心,如他所言每天只是「宜醉宜遊宜睡」?

    愉悅愜意是毋庸置疑的,人有多方面的情感需求,山水田園自能娛人。當報國無門、壯誌難酬時,嘯傲山林寄情水雲,不失為一條途徑,借以撫慰倍感失落的靈魂。這也是在一個平庸茍且的社會中,一個英雄人物退而求其次的選擇。

    但是內心的創傷難以愈合。一個熱血男兒,在大有作為的壯年被迫離開政治舞臺,生命日漸消逝於時光的吞噬,實在難以忍受,「怎一個愁字了得」!因此,即使在最為快意的時刻,這種愁悶、焦灼和激憤,也經常會因為某種觸動,突然升上心間,將肝膽撕扯得刺痛不絕。這不為外人窺見的一幕,在將近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,在辛棄疾的靈魂中反復搬演。因此,他的那些曠達之想,出塵之思,有時也只不過是一種強自寬慰,一種無奈的紓解。

    因此,在他六十四歲的高齡,當力主北伐的宰相韓侂胄主政,起用主戰派人士時,他毫不猶豫地離開經營了多年的山水田園,奔赴當時抗金的最前線鎮江。

    那首膾炙人口的《永遇樂·京口北固亭懷古》就寫於此時。「千古江山,英雄無覓,孫仲謀處」「憑誰問:廉頗老矣,尚能飯否」……老驥伏櫪的壯誌雄心,於字詞間躍然欲出,絲毫不減橫戈躍馬的當年。但形勢的發展,讓他又一次蒙受沈重打擊。任期一年多,他被彈劾罷職,重回鉛山賦閑。而僅僅幾個月後,主政者沒有聽取他的再三告誡——充分準備、周密部署,發起了一次倉促的北伐,以宋軍失敗告終,南宋王朝再次付出沈重而屈辱的代價,換取再次的茍安。身心交瘁的辛棄疾,也於兩年後賫誌而歿,抱恨終身。

    他的一生是一出悲劇的鋪展過程,讓人看到忠心的見棄,理想的幻滅。但崇高又是難以損毀的,因為有文字。當正常的時光磨蝕和非正常的兵燹水火,讓一切物質性的存在湮沒無跡,唯有精神可以經由文字獲得留存。

    來瓢泉的路上,拜謁了辛棄疾墓地。車在一條狹窄的鄉間公路旁停下,我們沿著一條穿過田野的水泥道路向山腳走去,又幾次拾階而上,來到半山腰處,一塊白石墓碑後面的渾圓的隆起,就是辛棄疾的埋骨之地。

    麻石砌就的四層墳墓的頂端,黃土堆積,青草濃密茂盛。墓碑前方左右兩側的石柱上,鐫刻著一副對聯:「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,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。」下面的臺階上,擺放著水果糕點等祭品,香爐裏有三炷香飄著裊裊白煙,祭奠者顯然離去不久。

    我想起走到半途時,有幾個面目忠厚、衣著樸素的中年人迎面走過。他們也許就是辛棄疾的後人,辛氏族裔在此地繁衍多代,開枝散葉,人數眾多。但也許只是他的景仰者,就像我們一行遠方來客一樣。

    我們將帶來的一瓶白酒倒入酒杯,幾個人雙手擎起,潑灑到墓碑前,祭奠英雄。青山常綠,稼軒不老。

    當初並不是這個名字。辛棄疾將村名「奇師」改為諧音的「期思」,寄寓了對結束南北分裂局面和為朝廷起用的期待。那麼,他改原來的泉名「周氏泉」為「瓢泉」,又是出於何種意圖?

    答案很快映入眼簾。目的地辛棄疾舊居到了,它位於上饒通往分水關的上分公路邊,這裏如今叫「稼軒鄉」,地名中寄托了人們的懷念。沿著一條鵝卵石坡路向裡面走幾百米,在一面林木蔥蘢的崖壁下,一整塊平坦寬展的石頭的低凹處,有一個水瓢形狀的水潭,潭水清澈見底,水面上漂浮著少許樹葉和細小的葉柄。

    這就是瓢泉。生動直觀的形象,讓它的命名顯得自然而然。但在形似之外,其實另有一層深意。我從辛棄疾詞作全集中,找到了一篇《水龍吟·題瓢泉》。辛詞傑作太多,此篇未見收入我購買的諸種選本。詞中有這樣的句子:「樂天知命,古來誰會,行藏用舍。人不堪憂,一瓢自樂,賢哉回也。」他以孔子的賢弟子顏回自許,表達了安貧樂道、伴泉而居的心誌。泉水改名的深意,也就清晰昭然了。

    擡頭望去,約百米高的瓜山山頂,有一個亭子。這是當年辛棄疾建造的停雲亭的遺址,名字取自陶淵明《停雲》一詩。其《永遇樂·投老空山》雲:「停雲高處,誰知老子,萬事不關心眼。」有小徑從泉邊通往亭子,並不陡峭,但因為頭一天不慎扭傷了腳踝,猶豫了一番,還是未敢登攀,也就不能從高處俯瞰周邊的山川田園,包括散布其間的辛棄疾故居遺跡。

    被貶謫後,辛棄疾往來於他的上饒帶湖別墅和鉛山瓢泉之間,不久後帶湖毀於火災,他就住在瓢泉直到去世。多年間經過幾次擴建,辛棄疾的屋舍、園林和耕地分布在周邊方圓幾公里內,有一些至今痕跡尚存。因為時間匆忙,未能安排參觀,但有這一泓清泉也就夠了。它的活潑流漾,有生發、激蕩情思的功能。

    我蹲下身,輕輕撥開水面上細碎的漂浮物,掬起一捧水,將頭埋下去,一飲而盡。泉水清涼甘洌,味道清正純粹,沁出的是大地深處的氣息。

    這是辛棄疾曾經飲用過的水源。

    彭程:光明日報文藝部原主任,高級編輯,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委員,全國文化名家暨「四個一批」人才工程入選者,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。曾獲中國新聞獎、冰心散文獎、報人散文獎、丁玲文學獎、豐子愷散文獎、北京文學獎及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等。著有散文隨筆集《在母語的屋簷下》《心的方向》《紅草莓》《鏡子和容貌》《漂泊的屋頂》《王子和玫瑰》等。

頂圖:彭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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